夜色阑珊,明月渐渐隐去,天空之中只有微光点点,还在不时地闪烁着,与地上不安分的人儿彼此作伴。
从石屋离开,常尘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偶尔会有巡夜的卫队经过,但都被他巧妙地躲避开来。
他就这么在黑暗中孤单地行走着,静静地走过每一处熟悉的角落,心里头忽然生出一种仿佛不属于这里的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是荒谬,毕竟他是在云溪村里土生土长的,在这里有他的亲人和朋友,有他的汗水和泪水,有所有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甚至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面,若说他不属于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向何方?
可是,伴随着体内那股力量的不断觉醒,这种感觉却是与日俱增,他的身体里面好似住了一头恶魔,不断地蚕食着他与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的联系。
他突然有些害怕,有一天当自己与这方天地彻底失去联系的时候,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陌生人,往日里“骄纵”他的长辈们是否会对他拔刀相向,儿时的玩伴们会不会因为恐惧而选择远离……
所有的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或许沐一扬是个例外,但他比自己还小,是自己竭力想要保护的人,常尘心里清楚,这样残酷的选择不该由他来做,所以他只好选择了隐瞒,但还能够再瞒多久,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黑暗之中,常尘的脚步一直未曾停留过,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家门口,脚步却是忽然变得无比的沉重,平日里近在咫尺的距离眼下竟是犹如天地之间那般遥远,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完一样。
房间之中,灯火还在亮着,常尘知道,这是他的父亲给他留的灯,一盏十年不息的旧油灯。
因为母亲去世得早、而父亲夜间又得巡夜的缘故,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得不一个人在家里睡觉,为了让他放心,他父亲便和他约定好,当他感到害怕或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只需将灯火熄灭,然后闭上眼睛倒数十声,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见到他的父亲。
印象之中,常尘记得自己好像一次也没有吹灭过灯火,每一次当他感到害怕的时候,他都强行忍住想要灭掉灯光的冲动,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倔强,而另一半则是因为自己不想让父亲担心。
然而,时至今日,这盏灯在每天夜里依旧还在亮着,虽然他已从一个天天幻想着当大英雄、整天围着村中巡卫满大街跑的小屁孩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但在他父亲眼中,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他还是他,一个还需要父母保护的孩子。
此时此刻,常尘心里没由来地冒出了一个幼稚的想法,他突然很想看一看,当他熄灭油灯时,他的父亲会是什么反应,是着急地赶来找他?还是早已遗忘了这回事、淡漠地移开目光?
带着这种想法,常尘眼中闪过一抹幽暗的黑色火焰,右手抬起,隔空轻轻一按,一阵劲风陡然吹过,房中的灯火在燃放了十年之后终于还是无力地熄灭了下来。
曾经的约定是否会就此随风消散,常尘心里并不清楚。他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他本就不应该熄灭这盏残灯,但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去面对。也许早一点知道了答案,便能早一些得到解脱吧!
“十、九、八……四、三、二……”
常尘闭上眼睛,在心里开始默念,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回溯到过去,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倔强的小孩,而就在他刚刚倒数到“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常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常山焦急的目光,岁月的齿轮如同在此刻加速轮转,过往的所有记忆一股脑儿全从二人眼前闪过,往昔的欢声笑语、呼喊怒骂依然历历在目,原来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十年前的约定经过岁月的沉淀也变得更加的温暖。
“老鬼,难得你还记得这回事,看在你这么着急赶过来的份上,以后我偷回来的酒,有你的一份。”看着常山两鬓不知何时长出来的几缕白发,常尘鼻子一酸,积郁在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着说道。
然而,他的话才刚说完,常山却是突然满脸怒容地跑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怒骂道:“臭小子,大半夜到处乱跑还不算,竟然胆敢戏耍你老爹,两天不打皮又痒了是不是?”
常尘脸色一变,大声喝道:“老鬼,你别给脸不要脸!”
常山怒气更盛,道:“孽子,找死是不是,有种你再喊一遍!”
常尘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我喊,我偏不喊,有种你打死我。”
常山怒目圆睁,道:“好你个小畜牲,翅膀硬了是吧,今天不把你打趴下我跟你姓。”
说罢,常山便抬起右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常尘的屁股上,常尘疼得龇牙咧嘴地惨叫了一声,一把挣脱他的禁锢,在他的追赶下抱头鼠窜,十分狼狈。
黑暗之中,哀嚎叫骂之声不时响起,也不知道就这样持续了有多久,常山父子终于力竭,面对面靠在一处残断的墙根边上随意地坐着,同时喘着粗气,场面一度沉寂了下来。
片刻之后,常尘首先开口,脸色复杂,低声道:“喂,老鬼,那件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常山呼吸一滞,抬头看了常尘一眼,嘴角有些苦涩,道:“原来你已经发现了,还以为能多瞒一阵子呢。”
常尘忽然低下头来,将整张脸藏在阴影之中,轻笑一声道:“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我身上的力量已经暴露,大规模的魔兽入侵是迟早的事情,实在不行就把我交出去吧,也算是对大家有个交代。”
常山眼眉低垂,没去看常尘,默然许久,方才淡淡说道:“你还是走吧,趁着大家还没发现,离开这片大山,外面高手奇人不少,或许有办法抑制你体内的邪神之力。”
常尘摇了摇头,道:“太迟了,我已经觉醒了他的部分记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苏醒过来,到时候大家都得死,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常山虎躯一震,一股悲伤之意随之涌上心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常尘的手,道:“肯定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沐先生,他的手段那么高明,说不定能够想出对策也说不定。”
从常山掌心之中抽回自己的左手,常尘眼眶微红,道:“爹,我们认命吧,沐先生已经检查过我的身体了,连他也没有办法。”
常山惊诧了一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常尘道:“昨天他不是叫我帮忙拿药箱吗?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
常山点点头,道:“那先生是怎么说的?”
常尘轻叹了一声,道:“他说这既是我的造化,也是我命中的劫,若是我能像先祖那样将邪神的灵魂吞噬,则他的生命将在我身上彻底终结,而我的修为也将突飞猛进,成为像他那般逆天的存在。但若是我失败了,他将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而我将永远地从这世间消失。”
常尘顿了一下,神情更加痛苦,道:“先生还说,邪神虽然强大,但这毕竟是我的身体,如果我愿意尝试,他可以动用一些手段帮我克制住邪神,将胜算提高到五成。只是,我怎么敢拿全族上下两百多人的性命来赌,要知道这可是一场从来没人赢过的赌局,这么残酷的选择要我怎么做?除了死,我还能怎么样?”
闻言,常山如遭雷击,只感到身体一阵莫名的寒冷,不自觉地往后退去,走出几步之后,脚底忽然一软,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隔了好一会儿,常山方才回过神来,眼中噙着泪水,一拳重重地砸在地上,一脸痛苦道:“孩子,都是你爹没用,没能保护好你,明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一直假装不知道,什么也没能为你做,让你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的酸楚。”
常尘眼眶湿润,泪水翻涌,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但他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是勉强一笑,道:“老鬼,亏你还是刀尖上讨生活的男人,我可是为了消灭邪神而牺牲的,是村里的大英雄,没什么好悲伤的。若是你真的舍不得我,等我走了之后,你就给我留着屋里的灯,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就回来找你叙叙旧,陪你喝上几口,也算是给你尽孝了。”
常山破涕为笑,心中却是愈发沉重,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而是笑骂道:“臭小子,就你这样还尽孝,不把我气死就不错了,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什么……”